陈歌辛谈李香兰的歌唱
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我们出了一个题目给陈歌辛先生——“评李香兰的音乐会”。想把这题目用电话送达,也眞是难乎其难,清早和夜半打扰人家不便,其余的时间不是电话不空,就是陈先生不在家。后来L君说“还是乾脆找一个淸早去找他吧”。这样方把“题目”交出。然而陈先生说,实在白天没有偷空的机会写,晚上又没有灯光写,(因为是三上三下用十三度电,他每个月总得有十天以上不见灯光。我们当即灵机一动,暂且权充访问,写下了以下一些记录。谈话中与本题无关及私人的插话概不列入,问方是我和L君,现在经整理后并入一个“问”字底下了。 范本记
问:关于李香兰的歌唱,陈先生的高见如何?
答:一言难尽,无从说起。
问:然则能请先生发表一些专家的意见么?
答:我不想说“专家”的话。记得有一次我在一个演奏会中听到一个男歌手的歌唱,声音不错,曲也是好的,曲的演出很好——总之,给我的印象相当好。可是在休息的时候见到两个初级的学学唱歌的学生正在批评他的歌唱,以嘲笑的态度,说他怎样用错了Diaghram,怎样的Masque不对.......我感到厌恶,——这不是很“专家”似的批评么?
问:先生认为音乐的批评不应有理智的成分么?
答:需要,但不是那样廉价的像“乔奇▪张”似的用两个‘Diaghram’便成为批评。应用这种“绝对”的批评可以说出Caruso几十种“错处”来·他的过分的强调,他的叫喊的声音,他的想超出“声音之限度”的野心,他的戏剧化,他的不能讲“意大利式发音”但终究谁都不能否认Caruso是一个伟大的男高音歌手啊。
问。那末李香兰也是不免也有着她的“错处”吧?
答:刚才我并不想把她和Caruso相提并论。首先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把她看作一个职业的歌唱家。我相信她的音乐会的听众与其说是音乐会的听众,毋宁说是一群影迷。
问:音乐爱好者也不在少数吧?
答:我以为很少。真正的音乐爱好者很少。谁不爱说“我爱音乐”或者“我很爱听音乐”呢?但真的“爱”是诚如耶稣说的,一种“牺牲”,音乐不是光“爱”听就听得懂的东西.....说到那次演奏会的听众,从他们的掌声中我就知道是些怎样的人,怎样的反应。
问:先生倒“善听掌声”。
答:是的,好像“善观气色”一样,因为在过去——很久了,彷彿是远远的一世纪以前了——我是有过那样的经验的......热烈的掌声是像火一样燃烧的..这次李香兰的听众就好像懒得怕鼓痛了掌似的。——不过我近来听几次别的音乐会后面的掌声也是那样;台上的花篮大半是很多的。——请勿记下来,这些是我随便谈谈的,而且拉到题外去了。
问:刚才是说说听众,他们不满足么?
答:对了,那些听众因为主要的动机是“看明星”,而且听说这次李香兰来沪之前还有过一个关于她的什么谣言的,——是么?—于是他们都以先观为快,顺便听听吧了。因之,看的目的达到了,听过——也可以“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了。
问:听说这次独唱会采用的不是纯正的音乐会的方式。
答:第一部节目是的。第二和第三部可是Attraction了。
问:那样说,别的明星也同样可以来一下么?
答:当然可以,不过时常露面的明星就得打个折扣。再说,李香兰在歌唱上——虽然在独唱会的第二和第三部中用了话筒——还是比较强的。
问:这也是不能抹煞的吧?
答:我从来不想抹煞任何人的好处过,我只说不能把李香兰当作职业的歌手看吧了。
问:那末因人论事,她的长处和短处,在专家——不,不说专家——在先生的眼中是怎样的呢?
答:她有好的背质,最初她见我时说她自己是唱大歌剧的最高的华丽的女高音,我发现她不是,随即讲了些关于华丽女高音和大歌剧的话,再加上一句干脆的结论:“你不是Coloratura soprano”,以后她也不谈大歌剧,也不说是华丽女高音,——“说老实话”了,这也是长处。——我又拉到题外去了。
问:真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答:她的音区不小,可以自然地唱高音的C或升C,你听她用弱声唱高音,可以知道她的三方面:一是有天然的好的声音,二是受过好的训练,三是听到那些弱声的高音的应用时知道她还有相当好的理解力。
问:有这许多长处么?
答:也许在初学的时候是一个马虎的敎师,也许后来的敎师不是顶有耐心,也许她自己的趣味是由罗宋人培植起来的缘故吧,她在唱“啊”音的时候不干淨,好像是爆炸出来的。
问:有人说她唱“教我如何不想他”时的“想”字很奇怪。
答:奇怪的是有中国人打了花舌头唱“如”字。不问李香兰的国籍是哪里,我要说她的唱中国音倒是相当可取的。有些学唱的人把祖国的语言也学得不会唱了,真是丢人的事。李香兰的国音咬字很淸楚,“想”字也许带些满洲口音,——但我觉得这样反见生动,比排齐了牙齿念出来的太“标准”的国语来得有生命;你听白光的唱片,好处也在那些地方。——不过李小姐在“恨不相逢未嫁时”唱片中上了我们黎锦光先生的湖南口音的当,她把“虽然那温暖片刻无踪”的“暖”字念成“卵”字了。不要写下来,那是笑话啊。
—— 《翰林》1944年 第1期